第三章 西湖遊歷
- 軒轅封
- Jan 21, 20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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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Feb 15, 2019
明月當空照,已是三更。
柳煦忽覺自己有些昏沉,全身的重心壓在一個厚實又柔軟的背上。耳際傳來輕輕的哼歌聲──這首歌他既是熟悉又是陌生。
他心知,他又進入夢中。他常常作夢,夢境大致分為兩類:美夢或噩夢。
而現在這個,不外乎是場美夢。從前至今,大概夢過了五次有吧?
他微微睜開疲憊的眼皮,從一條細縫裡看到白皙的脖頸,和高高束在自己眼前的黑髮。那個人的身體很溫暖,托著自己身子的手臂雖說纖瘦,卻很令人安心。他貪婪地汲取那份溫暖,蹭了蹭身子,試圖更加靠近。
感覺到身後人的動靜,那人停下前進的腳步,幫他喬好一個較為舒適的姿勢,再繼續往前走。
柳煦的意識有一點恍惚,好像隨時都會失去意識。然而,他死撐著,僅憑著想要聽那首歌聽到最後的信念,撐著搖搖欲墜的眼皮。
那人的嗓音不高不低,聽著讓人舒心,字字句句都搔刮著自己的耳膜,感覺麻麻癢癢的。他舒服地闔眼享受。
如果可以,他希望永遠不要從夢中甦醒。就是永遠沉浸夢鄉,他也在所不惜。
最後,他還是無法撐住自己的意識,漸漸從夢中抽離。
但這次,他聽見了:「焦煦…我……」
又是那個焦煦,柳煦想著,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麼?自己到底是誰?
柳煦悠悠轉醒。雖然這場夢不像噩夢讓自己冷汗涔涔,卻帶給他滿心的迷惘與悵然。
俄頃,他兩掌打在自己雙頰上,便是要自己振作。想著今日萬萬不可再出岔子,打開房門準備要去打水燒柴,恰恰和對面房的客人對上眼。「早啊,池子清。」
「柳煦,早安。」池澈這時剛好拉開木門,和柳煦對上眼。這房間確實是柳嬣刻意安排,一來讓兩人好生照應,二來柳家人的房間對面,本來就是規劃給長期客人居住用。
柳煦看著池澈,有些吶吶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。那個人沒有把黑髮束著,玄色衣裳的衣襟也沒嚴謹的攏起,露出鎖骨稜線,渾身散發慵懶之意。他偷偷嚥一口唾沫。
「怎麼了?」
聽見池澈的關心,他趕緊回神。「啊、不…剛醒有些犯倦。」
「何不再去睡會兒?」池澈微蹙眉宇。
「不了、不了,這個時辰早該開始幹活了。」柳煦順勢問:「我替你燒點熱水洗身子可好?」
池澈頷首,「麻煩了。」
「你先進房等著啊。」語畢,柳煦至後院的井打水,扛著兩桶水上柴房燒熱,再又到井邊打個兩桶,反反覆覆,最後來來回回倒進池澈房間裡的浴盆,以手指探探水溫,冷熱適中。「水好了,我現在下樓幫你準備早點。除了清粥小菜外,還需要些什麼?」
「……這些即可。」
「好,那我出去了──」
還沒跨出步伐,身後的池澈喚了一聲。「怎麼?還有其他需要嗎?」
只見他欲言又欲止,在柳煦困惑的目光下,他忽道:「今日,至西湖一遊可好?」
柳煦反問:「有何不可?本就許你有求必應,你這可不是白問?」
得到答案,池徹兀自沉默,又皺眉。
「欸,池子清,」柳煦湊上前,仰頭看著男人,「你是不是有事沒事便愛皺眉頭?」
面對這道問題,池澈又皺眉。
「看,又來了。」下意識地,柳煦伸出右手欲要戳一下那些皺褶,卻在碰上前打住。他尷尬地收回不安分的手,訕訕道:「不是我在說,人哪,老是皺著眉頭,會早些老的。你如此俊俏的公子哥兒要是老的早,還不笑掉人大牙?」
「……」
柳煦對上池澈的雙眼。一直無波無瀾的雙眼竟是竄動著希望的火花。「池子澈?你怎麼了?」
然後,火花遂熄,還帶了一絲失望。「不,沒事了。」
「真的沒事嗎?」
「嗯。」池澈背過身子,兩隻手覆上束腰。「我先洗身子,水快涼了。」
柳煦急急忙忙走出去:「那、那我先下去了。」
掩上門扉,柳煦沒立即往樓下走,背抵門板愣愣望著右手。他不知道自己剛剛怎麼會下意識有那個舉動──甚至,宛如習慣至極。
彷彿曾經,自己老愛戳著別人蹙起的眉間。
打自見到池澈第一眼,一切皆亂了套。又是失態、又是似曾相似,弄得他心裡一陣恍惚。
驀然,從房裡傳來水花四濺的聲音。怕是人已從浴盆中起身。柳煦趕緊幹活兒去,不再計較這細枝末節。
清粥小菜剛上桌,就見漱洗完畢的池澈從樓上走下來。柳煦連忙吆喝:「池子清!這兒!」
池澈從容不迫地踏步過來,「多謝。」
「不必言謝,本當如此。」柳煦也在池澈對面坐下來,捧著碗執箸夾菜。動作自然,倒讓池澈不解:「你還沒用早飯?」
「嗯?」滿口粥的柳煦含糊道:「我和你同時起,便打理到現在,自然此時才開始吃啊。」
池澈又皺眉了。
「哎,這也沒啥,平日也是如此,你別往心裡擱啊。」
他是不在意,池澈卻不是這麼想。「如此,早晚壞了身子。」
柳煦保證:「沒事的,瞧,我這不是身強體壯?」
沒有表示贊同或否定,池澈意味深長地望著他。「無妨,先用早膳吧。」
他噗哧一笑:「『早膳』?池子清,你的公子哥兒本性終是露出馬腳來啦,本來還想著你怎麼有辦法把自己弄得和平民老百姓一樣,想不到一下子就破功啦。」
池澈失笑:「就你揪著這個點兒唉唉叫。」
「好啦,不鬧了,趕緊吃完趕緊上路唄,西湖到底還是有段車程的。」
飯後,柳煦先告知柳靖等人,表明這一去短則半日、長則三日。得到許可後,兩人上街雇了個馬伕,坐上馬車往西湖緩緩前進。
路上,池澈瞧見一旁的某人孩子似的左右觀望,興奮之情一覽無遺。「難道是沒有去過西湖?」
柳煦辯駁:「說來慚愧,我們打元月初六起到臘月最末日夜工作,哪有什麼機會遊歷?很難和公子您這般有閒情逸致啊!」
「……又生氣了?」
他微嘆,搖頭:「沒啥好生氣的。就是嫉妒又羨慕啊,你這不諳世事的公子。」
「也不至不了解,只道是沒想到。」池澈愜意的倚在後方的木板上,「這倒也好,你我都初次至西湖,便一同享樂吧。」
「嗯,不錯。是說,你那些護衛呢?怎麼昨日見著便又沒見過面?」
池澈低笑:「被我遣走了。怎麼?擔心啊?」
柳煦咕噥:「我可沒那些人的好身手做護衛啊……說起來,你個世家子弟,令尊何嘗不讓護衛護好你?」
「現在離京城遠,他們還是以我的意見為主。」池澈沒有褪下笑意。
柳煦稍感詫異:「與令尊關係可差?」
「有道是『如履薄冰』。」他草草用句話帶過,「你呢?兩日下來,未曾見過令尊令堂。」
「啊,先考先妣已逝世……」
「……冒犯了。」
柳煦搖頭如搖波浪鼓:「不需在意!況、況且,我也沒見過他們……」話一出口,他感覺到前面的馬伕偷偷轉頭覷了自己一眼,還帶有一絲憐憫。
「自你進柳家以來,都沒見過?」
「是啊,聽嫣姐姐說,在看到我的前半載……」柳煦低著頭,抓緊大腿的褲子。「因為沒見過,所以不免對父母親有些嚮往……不過,聽你一說,也未必是件好事。」
池澈盯著他,他不自在地把頭垂得更低。
「令尊令堂,都是很好的人。」
突如其來一語,柳煦愕然抬頭。「你…認識我父母?」
「認識。」
「他們是怎麼樣的人?」柳煦忽覺喉嚨乾澀。
池澈望向前方阡陌,好似陷入回憶。「他們…把你捧在掌心寵著,只求你平安快樂,從不求你成為達官貴人。」
柳煦默不出聲。在茫茫回憶裡尋千百度,最終仍是一無所獲。但是,從心底湧上的悲傷卻不假。
沉澱一番心情,柳煦強顏歡笑道:「我著實不孝,忘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母親,還易姓,這輩子都沒顏面見他們了。池子清,求你代我照顧他們吧。」
「……好。」
池澈藏在衣袖下的手指蜷曲握成拳,節骨泛白,直到掌心一陣刺痛,他才鬆了力道。
到了西湖,已過午時。池澈掏了顆元寶給馬伕,表示不必找錢,馬伕樂得連連道謝。柳煦不禁在心底感慨,這池澈果真是個有錢公子。
下了馬車,烈日當空,在這夏天有說不出的燠熱,好在那座西湖的水氣讓四周倍感涼快。
「池子清,這一趟舟車勞頓,我看我們先去找間食館再說吧?」
池澈看著周邊,道:「倒也不必。旁邊小攤甚多,我們只需稍稍果腹,此些恰好。」
「也好,只是怕你吃不慣。」柳煦覽著周邊小攤,拉拉池澈:「肉包子可行?」
「你想吃就買吧。」池澈的眼底有一絲寵溺,從懷中掏出一袋銀子:「去吧。」
起先,他還挺矜持的,每個都問過池澈才下手。但面對琳瑯滿目的小吃,他兩眼發直,到後來想吃就買,手裡不只是肉包子,還有冰糖葫蘆、仙草茶,甚至到一家小吃店前坐下吃西湖醋魚和魚羹湯。
直到羹湯見底,柳煦才撓撓後腦,「對不住哪…一時貪嘴,用了你不少錢……」
「本就答應隨你吃,不必拘謹。」池澈把自己吃了一半的魚羹湯推到他前方。「這些給你。」
柳煦一愣一愣:「這是你的啊?」
池澈含著笑意搖頭,似是笑他遲鈍。「是我的,但我吃撐了,見你嘴饞,便給你了。」
「啊?這樣不好吧?銀子是你出的,吃卻是我在吃,特過意不去的啊……」柳煦把碗推回去。
「要不你跟我一起把剩下的給吃了吧?」池澈盛了滿滿一湯匙的羹湯,放到柳煦嘴前,柔聲道:「來,張嘴。」
柳煦兩頰粉如蓮花:「我我我我我、我可以自己來!」池澈並未堅持要餵他,任他一把搶過湯匙吞下魚羹。「好啦,還你吧。」
「再吃無礙。」
看著他吃了剩下的一半,池澈才從滿臉不自在的柳煦手中取回湯匙,從從容容一口接一口喝完殘餘的量。
走出餐館,柳煦把憋在心裡的問題給問出口:「池子清,你當真是吃撐了才分我嗎?」
「怎麼了?」
「我在想究竟你是吃撐抑是吃不慣。」
見他想得這番認真,池澈這會兒終是忍不住,不由地輕笑幾聲。柳煦埋怨:「你老是取笑我。」
池澈這次沒有克制,直至笑意消去幾許才回答:「絕非吃不慣。自然,這裡是比不上浙柳園好,然仍別具特色。不過,倒也不盡然是吃撐。」
柳煦面露茫然:「你真是把我搞糊塗了。」
池澈沒有給予正面答案,逕自勾勾唇,神秘道:「不是這兩者即是。」
「哦……也罷。」柳煦被搞得暈頭轉向,決心不刨根問抵。「接下來往哪兒走?」
「隨興方可。估計這次逗留個二日,你看可好?」池澈問了同行人的意見。
柳煦不加思索:「你道如何便如何吧。」
池澈微不可察地又蹙了眉。而這小動作沒有逃過柳煦的火眼金睛。「你這又是怎麼了?又皺眉頭。」不是他自賣自誇,只不過,這次數之頻繁讓他不難猜測又有什麼問題。
池澈欲言又止,在柳煦的注視下,他略帶懊惱、略帶無奈道:「柳煦,我視你為朋友,你別在我面前說得自己像下人一樣。」這個問題困擾了他一整天,打自早上相見第一眼就一直是這般相處模式。
「……但你是客人啊。」
池澈面露責備:「你從未視我為友?」
被這一問,柳煦只得別開目光。「我……」
「柳煦,看著我。」池澈啞著嗓子命令。深吸一口氣,柳煦與其對視。映入眼簾,僅是他受傷的了然。「是我強求了。」他邁出腳步離開,欲要獨自至湖邊散心。
柳煦鈍鈍地感到心疼。他忽有一股感覺,自己若是不拉住遠離的人,便會永久失去。於是,他出手拉住玄衣一隅。「池子清,你且聽我一言。這不是你的錯,是我不好,不知道該如何與你交好。我不想要自己太刻意,像是討好一般,尤其你身分不凡,旁人若見定更加指指點點。」
「……」
緩緩晃至西湖湖畔,他倆倚著木欄杆,眺望遠方而不發一語。
「我還是想問,你視我為何物?」池澈按捺不住問。
「我不知道要如何定義這份心情…見到你第一眼就滿心複雜,又是喜悅又是驚懼。後面,愈發想待你好,讓你不要再蹙眉、讓你開心、想要保護你……」說完這些話,柳煦才發覺所言不妥,尤如…對心儀的女孩子說話。他脹紅臉:「啊、剛剛說的一切不算數,你別聽進去!當、當、當我說胡話。」
然而,池澈的喜悅之情一覽無疑。「嗯,當你說胡話。」
柳煦譴責:「你沒有這個意思吧?唉,管不了你啦。這兩天下來,我哪次不是被你剋著?」
「嗯,必然不會忘。」池澈猶如討到糖的孩子──於柳煦而言,是相當大的衝擊。試想,一個身長六呎兩吋高的男子低頭衝著矮自己五吋的男孩子笑,特別是此人平時如深潭那般不可見底,倏地純真如子,是何其衝擊?「池子清…你千萬別笑了。」
「怎麼了?」
「……此時若有一面鏡,你倒要好好看看自己的臉。你一名大家子弟這樣隨便笑,怕是貽笑大方。」柳煦用這個原因說服池澈。
可是,在他心裡所想卻不是這麼一回事。他可是有看見,一邊幾個姑娘家都往這兩人的方向看,對池澈指指點點、掩著嘴嬌笑。這惹得柳煦暗自感到不快。實際原因,他並未細想,只是出言制止這人繼續禍害眾多姑娘的芳心。
池澈並未依言收起笑靨,不過有稍稍收斂一點──卻又因這不淡不重、春風吹拂似的笑容,更讓姑娘們心亂神迷,紅著臉站在一邊,數對眼睛眨也不眨,大飽眼福。
柳煦有些忍無可忍,不由分說地拉著人就走。最後兩人停在小亭子裡賞景。
「池子清,方才你已問我我對你的看法,輪我問你相同的問題了。」
他也相當好奇,這個公子是怎麼看待自己的。唯見池澈抿唇不語,他覺得心臟跳得飛快,悸動聲之大儼然對方也能聽見。
「一見如故。」池澈給了這句評價。
這讓柳煦不禁想到,這傢伙在相見第一眼就喊了「焦煦」兩個字。難道,自己就是那焦煦不成?下一秒,他馬上否決這猜測。他心裡可是強烈否認這個可能性啊。
池澈柔和的目光看向他,「大概也是因此,我總是感覺你我之間似曾相識。」
說者無意,而聽者有意。柳煦竟是覺得池澈這人講的話比自己剛才所言更為過分,惹得他頰又是一紅。「沒害沒臊的。」
池澈不多言,眺望遠方。
唯見湖上漫起霧氣,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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